“演奏家之路就像主题、变奏与幻想”——对话陈萨

2024年10月,波兰肖邦钢琴大赛组委会发布2025年“第十九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”评委名单,中国钢琴家陈萨继续赴任。有意思的是,陈萨的职业演奏家之路,与“肖赛”缘分颇深。如她所言,“要说正式开启职业演奏家的生涯,我想应该从当年参赛之后算起”。

除了每年保持一定数量的音乐会外,出唱片、参与大师课,以及各种与古典音乐有关的推广活动让她的艺术生活充实且丰富。印象里,她一直是那种在音乐上有自己坚持,而在其他方面比较随性的性格,好像很多事情都是在“被动”地遇到后,才开始“主动”钻研的。这样的松弛感,就像主题之后的变奏与幻想,带着一点点即兴和不可预知的期待,让她的职业生涯越发精彩。

张斯尧(下文简称“张”):咱们先从“肖赛”开始说起吧。大家都很好奇,怎么才能成为“肖赛”的评委?

陈萨(下文简称“陈”):这对我来说是一项殊荣。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,只是2021年突然有段时间,业界的很多老师和前辈都在找我,然后我就给了我的邮箱地址。后来才知道是为这件事儿,我非常惊讶,当然也很开心。因为“肖赛”也好,“利兹”也好,这些都是自己曾经去参赛并得过奖的比赛,都有自己的回忆。斗转星移,现在换了一个角色,再次回到同样的地方,感觉很有意义。

张:“肖赛”评委们工作时是什么场景?

陈:大家事先要去报到,然后有一顿简餐能够让彼此认识,之后会有一个非常正式的会议,明确所有的评赛规则,更会有明文规定:大赛期间严禁讨论正在参赛的选手。比赛时,评委手里会有一个表格,根据选手的表现在认为能够进入下一轮的选手名字后面打对勾,如果出现相同票数,就需要重新投票,或者给出一个分数的区间。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场景是,2021年最后选出5个获奖名次的时候,我想我们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不同的排序,而赛制是从第五名到第一名,评委逐一投票。也许有的选手其实在一些评委心目中排位原本更靠前,但是已经在这个轮次被选为第五名;也会有反过来的情况,那选手的名次会往前走。赛制也有它自己的算法,从机制层面保证公平。当然必须得说,运气本身也是比赛的一部分。

张:迅速对选手作出准确的判断其实是一个评委最基本的能力,在前几轮参赛选手很多的情况下,重复听大量的曲目,感觉评委的工作也不轻松。

陈:上次因为演出档期的问题,我并没有参加首轮评审,这一轮其实最累;后面几轮我感觉相对容易。但不管怎样,好的演奏只要第一个音弹出来,我整个人就“醒了”。倒不是说之前在睡觉,只不过那是一种没有焦点的状态。出众的演奏一定会带来质变体验。

通常,好的演奏都会有一种独特的音质。声音一出来,你的耳朵和眼睛都会“张开”,会跟着听下去。当然并不是每一次的“张开”都会让你一直惊喜下去,也许听了一会儿后又失去了焦点。对选手来说,想要达到这种“唤醒”的效果,需要有技术上、细节上,包括心理上多方面的积累和准备。既要让自己“不屑于比赛”,又能让自己给出最真诚的东西。其实每一个选手都应当忽略掉“比赛”这两个字,把台上的每一分钟当成演出来分享。

张:现在“职业选手”参赛越来越普遍,我是指那些本来就已经有一定音乐会演出经验的演奏者,这会让比赛更难了。您觉得现在比赛的意义在哪里?

陈:或者可以这么说,有更多的职业钢琴家也在寻求出路。所以我觉得比赛更多是一个窗口,一个展现自己的、有焦点的平台。这对参赛者来说也是一个积累、尝试,更是不定期检验自己的机会。对一些初出茅庐的演奏者来说,参加比赛哪怕什么结果都没有,这个过程本身也是一个“炼炉”,学会在从未体验过的压力下去平衡心态、表现自己。这对刚开启职业生涯的年轻演奏家来说是做好心理建设的重要机会,哪怕以后不弹琴了,这也是很重要的人生积累。

张:所以大家得忘了“一夜成名”的故事。

陈:讲真的,哪怕是“肖赛”,即使你得了第一名,也不存在“一夜成名”。现在,通过比赛出来的,以及没有通过比赛出来的所有人,构成了一个很饱和的钢琴家的市场。老实说,我有时会劝那些不知道该不该学钢琴的人,尽量不要以此为生。这条路很窄,即使不弹琴,你也可以欣赏、喜欢音乐。

张:那您鼓励什么样的人坚持学下去呢?

陈:真的喜欢音乐,真的把他的心和生活都沉浸在音乐里的人,当然还需要有一些演奏的天赋。这一定不是他下定决心,一定要达到某个目标或取得什么成绩,而是单纯的喜欢,在学习或演奏音乐的过程中体会到乐趣。

张:您在角色转变成评委后,故地重游,是什么感觉?

陈:比如从同样的通道走上去,我会回忆起以前的瞬间,当时其实看不清台下,印象里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像。我很感谢但老师,以及我后来在英国的老师。因为我从很小参赛的时候就被提醒,你在舞台上应该分享自己的音乐。这是一个特别质朴的状态,直到今天我也觉得,没有比这更好的心态了。比赛从直观上看,是选手在台上弹,评委在下面打分。但如果你只是盘算某个评委喜欢什么,那这其实就是私心杂念了。

张:而且成熟的赛制本身也会屏蔽掉一些过于个人化的选择。

陈:我觉得是这样。

张:坊间有这么一句话:“肖赛”能选出肖邦作品的最佳钢琴演奏者,但未必能选出最佳的钢琴演奏者。您怎么看待这句话?

陈:我不这么认为,因为要想弹好肖邦,需要很多不同的东西。获奖那一刻当然是高光时刻,但这光环就像钢琴的声音一样,弹出来后,它就会削弱、消失。

如果你真要弹好肖邦的作品,需要很多方面的素质。比如多声部的内容,我小时候的老师乔安·哈维尔就讲,巴赫弹得好一定会对弹肖邦有帮助。肖邦的音乐充满了复调,但他又能把这些不着痕迹地组合在一起,这就是肖邦的天才之处。那种精致的对位技巧,包括听觉的和弹奏的两方面,都需要很好的基础。肖邦的风格也很难定义,也许首先你需要有一个基于作品本质的、不添油加醋的、真诚的底色,在此基础上会有些演奏者加入一些个性的特征。

张:所以能弹好肖邦,就是一种综合能力的证明。

陈:对。

张:而不管是哪个比赛,您都会建议大家把比赛真的当成是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,忘掉输赢。

陈: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变的道理。

张:您觉得作为评委需要什么样的能力?

陈:首先需要有一个被认同的音乐品位,比如对不同作曲家的理解,无论是弹奏还是教学,都需要有一些经验;其次可能需要一些市场认知度。总的来说,需要你的整体音乐素养被公众认同。

从参赛,走上职业之路,到以新的身份从“同样的上场通道”再亮相,陈萨个人身份转变的过程,是经验沉淀的过程;出任评委,则更多是被信任、被认同的自然结果。

除了当评委,陈萨近些年也在不同的院校和场合教授钢琴大师课。与一决高下的激烈赛场相比,课堂是一个允许存在“失误”的场合。“教学能带给同学们更多、更直接的帮助。我一直记着但老师和我讲,学音乐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”,陈萨说。

张:作为“陈老师”,您感觉同学们通常对大师课的准备怎么样?

陈:我在教过的每节课上都能看到他们闪光的地方。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,是我偶尔会碰到有些年轻的演奏者对作品的表达浮于表面,我会思考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——也许是演奏者对成就感的盼望过于强烈,也可能是没有时间去想,到底什么是成功,或者什么才是成就感。因此,就会下意识地在演奏中表现出一种享受这种过程的状态,但其实这样演奏并没有真正进入音乐之中。所以,教课对我也是一种自我鞭策。

张:我觉得您这个观察切中要害。“找到自己”几乎是大师课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,但问题是,作为学生,没有很多职业演奏经验,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一些发现,或者是自我演奏中的某种舒适感是不是在正确的方向上呢?也许有经验的演奏家会有这种警觉。所以除了演奏上具体的问题,一些经验的获得,或者哪怕是纯感觉上的确认,应该也是学生上大师课需要学习的内容,就像把自己放到另外一个坐标系去定位和审视。

陈:如果我能在课上给他们这样的帮助,那起码我做到了但老师从小嘱咐我的那句话——“你要做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”,这也是我接受大师课邀请的原因之一。很多演奏上的事情需要在小课上磨合,大师课需要让学生知道现在这一刻,他最需要意识到什么。也许有些内容能刺激他们继续思考,这会让我感觉很开心,尽管每次上完课都会觉得非常累。

张:那您的教学理念是直接告诉他们自己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吗?

陈:或者说是最严重的问题。比如让他知道,他还从没在哪些角度看待过这个作品。我知道一些音乐家在大师课上有自己的小技巧,有时候让课堂变得像脱口秀一样很有气氛。这我可以理解,因为毕竟有很多观众在,教授者需要让不同程度的学习者一起进入音乐课堂。

张:您希望学生怎么准备大师课?以往这样的课程只存在于专业学校的课堂里,所以在课上演奏的学生面对的是一个小群体。现在随着古典音乐的发展,社会上面向公众的大师课多了起来,台下坐着更多的听众。大师课这种形式也在发生转变,大家能听到更多的内容,甚至对演奏的学生来说,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在积累自己的乐迷了。

陈:对。你提到,现在的大师课能面向不同程度的观众,这是件特别好的事情,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。对准备上课的学生来说,基本的功课要做足。我觉得学到一定程度的人都有这种自我学习的能力。如果一直是被动的,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地练琴,那上再多课都没用。各种课程,都是帮你开启不同的切入点,但最终还是学生自己要开启自主学习的程序。

张:如果说比赛是一个演奏者已经磨炼好了,面向公众展示自己并与他人分享的机会;大师课更像是阶段性的,就一个作品与专家们进行“答辩”的过程,或者至少是一个演奏者勇于面对艺术家去表达的一次探讨。

陈:可以这么说。如果能做到你说的后半段话,那他就可以以一个非常大胆的音乐个性出现在大师课上,这将会非常有意思。

张:可不可以这样讲:和赛场相比,大师课是一个允许失误,甚至“失败”的地方?

陈:是的!有观点的碰撞,这总是好的。回想我自己的经历,讲解音乐和演奏音乐是相辅相成的事情。

无论是担任评委,还是教授大师课,陈萨现在最核心的职业身份毫无疑问是钢琴演奏家。如果说参加“肖赛”让更多的人在舞台上知道她,那2015年“陈萨艺术工作室”注册成立,毫无疑问是她艺术生涯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。这不是一个计划之中的安排,也并非一个在一开始就被寄予任何厚望的举动,但从结果上看,工作室带来的变化甚至让钢琴家自己都有些惊讶。

张:能不能向大家介绍一下您目前的演出情况,比如每年基本的音乐会计划,或者曲目规划上的思路?

陈:每年各类音乐会加在一起,可能有70场左右。

张:这样的比例是您比较习惯的?

陈:目前来讲是的。我从很多年前就给自己设定了这个演出量。因为我每年都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打磨新曲目,这点你是熟悉的。练琴的时间我从来不排演出。除了今年的舒曼《克莱斯勒偶记》和李斯特《b小调奏鸣曲》,我还没有计划重复以前的曲目。像德彪西前奏曲或者肖邦玛祖卡,我在学生时代学习过一些,但如果作为整体放到音乐会里,那对我来说又会是一个全新的曲目。回看我从小参加比赛,到后来进入职业舞台,会有段时间是在打磨重复的曲目,所以,我不太确定那时的曲目积累是我满意的状态。

最近这几年,特别是我自己的“陈萨艺术工作室”成立以来,引起了我不一样的思考方式,也影响到对曲目的构思。在这之前,我经常会去想音乐会曲目怎么搭配效果更好;在这之后,我开始思考希望通过音乐会分享和输出哪些曲目。

玛祖卡最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,于是就有了《43支舞》(肖邦玛祖卡全集音乐会),包括给这些玛祖卡重新排序。那一段时间这些精致的小品徘徊在脑子里,它们真的会形成一种对话。当然,作曲家在创作的时候,也一定会有这种时刻。我也很惊喜当时我们做成了,毕竟这在当时是不常见的形式。有了这次的成功,才有了后来德彪西前奏曲。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精神状态上的切换。

之前的搭配,更多的是一种外在的效果,而现在我与作品之间的联系更多,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变化。钢琴的作品太多了,有很多套曲我也愿意去完成,这个需要时间慢慢让它成长。

张:看来“陈萨艺术工作室”的成立真是您职业生涯浓墨重彩的一笔,好像一个重新出发的码头。

陈:对。它不仅仅是一个商标;它更告诉我,从今天起你要自己走这条路了,要自己去想更多的问题。它有点像我的一个精神伙伴,或者是精神上的琴房。比如这次再弹舒曼和李斯特,我就明显觉得,以前第一次演的时候只是被作品吸引,只是单纯地想弹它;但这一次我感觉继续在被吸引的“隧道里”,能看到很多东西。即便从另一种角度看,依旧还是在“搭配”作品,但这已经不是从所谓的效果出发,而是考虑到这两首作品音乐内核中的相似性和对比性,让我觉得它们真的应该被放到一起,类似中国传统的“阴阳”的概念。

张:除了钢琴独奏会,您还参与室内乐,并在2023年与匈牙利室内乐团的德国巡演中自弹自指,挑战指挥角色。

陈:我觉得生活里会发生一些趣事,当它发生的时候,我没有拒绝它们。后来的体验也很让人开心,比如第一次尝试指挥我还是有点害羞。而我们合作的作品,如果音乐家们听得很用心,彼此也可以凭着室内乐的素养来完成。所以,最后我更像是一个领奏家,更像是一种小型的室内乐团。那是一种与乐团音乐家们完全不同的关系,和有指挥时候不一样,很有趣。这段经历的收获是告诉我在一些地方,音乐上的主导性或带领性要更加重要。这不一定是对独奏会的直接启发,但它让我在音乐的思考和决策上有了不同的认识。同时,还帮助我去理解音乐的构成,对乐句多样的表达。

张:您会选择什么样的合作者呢?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想要邀请您一起演出,包括一些“破圈”的演出和活动。

陈:我肯定是要对合作者在才华、个性等方面有认同感。具体不太好讲,但是从我目前合作过的音乐家来看,他们好像都有一些共同点,他们都挺纯粹的,没有太多目的性。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我们都能感受到一种松弛的、自然的状态。这在当下也是愈发难得的经历。

张:从参赛,开启职业生涯,到工作室的成立,再到向更多方向尝试……您的确在积极接纳那些自然发生的有趣的事情。抛开职业身份的定义,现在这个阶段,您在从事艺术这件事情上,好像并不太有所谓具体的目的性?

陈:现在,我更多地遵从内心的想法,这件事是否能打动我,是让我接下来付诸行动的主因。这包括特质、智性、灵性等生活中闪光且珍贵的部分。

张:您现在会怎么定义演奏家?

陈:在最开始,我想应该和很多人一样,看演奏家是一个仰望的视角。觉得那是一个在舞台上很神圣但又令人望而生畏的位置。一路走过来,以我现在的体会,我不会用“职业”这两个字来形容它。因为它好像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,“能通过舞台或者演奏的时刻,向周围人们表达我自己”,这是一个多元化的、更立体的生活感受。

对学钢琴的同学来说,还是我最开始提到的那个建议——如果不是真的喜欢音乐,你可以不用选择以演奏作为职业;可如果足够喜欢,你要准备好付出,不要走到半路就喊累喊苦,因为这是你自己决定要走的路;同时你还要做好准备去冷静地识别不同的机会。